前几年我做过一点口述历史,后来半途而废。
今天是5.16,我把其中的一个访问整理发出来,纪念这个特殊的日子。
余柏松,年出生
浙江衢州人
反革命罪名:为彭德怀翻案
刑期:18年。坐满15年后无罪释放
为16万斤救济粮和县委书记吵架
我年8月参加工作,年9月入党。做过农会干部,乡武装干部,在县里当过宣传干事、组织干事,20岁就当了区长,很快又到县里当团委书记。我有一次开玩笑说:照这样提拔,我50岁就要当省委书记了。后来,这个话也成了我的罪状之一,说我有野心,想当省委书记。
我当了团县委书记以后,碰到人生的第一个挫折。年,我带工作组在湖东乡蹲点。上一年湖东乡大旱,粮食减产,保守估计,老百姓缺粮16万斤,没法度过春荒。我就向县里打报告要求救济。县委书记下来听汇报,说:给你3万斤粮食。我一听就火了,拍着桌子说:我16万斤还担心不够,你只给3万斤。这是要饿死人的!
我那时候火气大得不得了,把钢笔一甩,说我不干了。当时村民都在场。
不久,我被调到县林业学校去当副校长。但是,这个县委书记真的是个好人,57年反右的时候,像我这样人右派肯定跑不了,但书记说,他这个人,只能算中左。
为彭德怀鸣冤叫屈
年8月18号,我去参加全国林业会议,本来说是去庐山,但后来突然改在成都。听说中央在庐山开会,因为会上有不同意见,没有按正常时间结束,延期了。参加成都会议的同志来自北京和全国各地,消息比较灵通,我就是在会上听了彭德怀的事,联系到我那一年在湖东乡的遭遇,觉得彭德怀也是为老百姓说话。
会议后期,组织代表们去峨眉山等地游玩,我没有心思去,就提前返回。结果,沿途看到大饥荒的现象已经冒头了,心情很沉重。比如,在成都,我看到城里人都在排队买粮食,买不到米,买到的都是番薯丝之类的东西。
回到县里之后,地方上已经开始议论庐山会议的情况了。几天后,县里召开农村三级干部会议,正式传达庐山会议精神,我就在小组讨论的时候说:彭德怀冤不冤枉我不知道,但他说的一些情况我们这里是有的。
我就讲了一些饥饿现象,还讲了农村大办钢铁把树都砍光了,将来发洪水怎么办!我讲完之后,小组就开始组织批判,说彭德怀在庐山反党,你余柏松在地方反党。我一看这是不讲道理,连夜写了一封信给副县长,回家去了。
在家里睡了两天觉,想想这样也不行,我是个共产党员,领导干部,不明不白地就跑回家算怎么回事,就又回去了,表示愿意为自己的态度检讨。县里就组织对我批斗,还关禁闭,关在县委机关的一个小房间里,一关就是两个月。
那段时间内心很痛苦,想来想去想不通。过了一段时间,我生了一场病,是胸膜炎,病好之后才回学校上班。
那时候,我已经被撤职,党籍也开除了,但我觉得我关心国家命运没有错,所以,还会经常和一些同事议论时事,谈自己的内心想法。
有一次,一位姓周的同事来聊天,我讲得比较激动的时候,就说,不让我当共产党员,但是,我还可以爱国,爱国是我的权利,我就是中国人民爱国党。
没多久,我被捕了,有人告密说我组织反革命组织——中国人民爱国党。也没有机会让我辩解,直接判了18年徒刑,被押到监狱里去劳改。
“笑看脚镣流痕血”
我坐牢的时候,人家都说我才是真正的共产党员。因为,我劳动积极,什么都比别人干得好。但就是不肯认罪,给我戴脚镣、吊起来打我都不认罪。
“文化大革命”开始以后,监狱里也天天在搞大批判。我成为监狱里的反改造典型。因为我不但不肯认罪,连跟着喊“打倒刘少奇、打倒彭德怀”的口号都不愿意。所以,尽管我劳动积极,只要不认罪,就不能立功,不能减刑。
当时劳改队还有一个人跟我情况差不多。那个人叫徐东海,做过蒋介石的侍卫官。当时犯人在一起学习,让他发言,他可以讲国民党怎么怎么腐败,但就是不讲蒋介石怎么样。而我的特点是不讲刘少奇和彭德怀。
后来他们想了一个办法,组织犯人读报。本来,读报是组长的事情,他们就改成大家轮流读,而且刚好轮到我的时候让我读批判刘少奇或者彭德怀的那一段。
我也有办法对付,把这些内容跳过去不读。这样,他们又组织犯人对我批斗、拷打。年终写改造鉴定的时候,给我增加了一条罪状——有意删去党报重要章节。
我为什么宁愿吃苦挨斗也不愿认罪、不愿说彭德怀、刘少奇的坏话呢?在牢里的时候,我用省下的钱买了纸笔,写了一篇很长的东西,题目叫《为了党和人民的利益,必须平反彭德怀的案》,交给了上面。
我当时是这么想的:彭德怀打赢了 ,却因为替老百姓说了几句话,就这么个结果,太不公平。共产党这么对待自己的功臣,会失掉人心的。
想到这些,我晚上根本睡不着觉,一定要把这些话说出来、写出来才行。我想想我自己这么一个小人物根本不算什么,我的命运已经到这个地步了,要死要活随他去,写了这个东西肯定罪加一等,哪怕哪一天枪毙我也无所谓,但最好能够让我活着看到彭德怀平反……
我这样的态度,又招来一次次批斗,戴着脚镣,被吊起来打,脚腕、手腕都被磨破,那种苦,真是吃不消啊!但我始终不改口。我想,一个人,自己心里认定的东西,怎么好随便否定呢?这个人活着还有什么价值呢?
后来他们还用各种手段来折磨我。夏天四十多度的高温,让我戴着脚镣去割稻、插秧。但我小时候受过苦,这不算什么。我拖着脚镣,脚上流着血,照样割稻、插秧拿第一、第二名。
我对那些整我的人说:“我就是要让你们看看,我是什么样的人!”
我还当场写了一首诗,诗的内容现在还记得:
炎炎疾疾三伏天,
汗如雨注收割间,
笑看脚镣流痕血,
劳苦甘为天下先。
他们对我也一点办法都没有,一些折磨过我的人反过来很服我。
“法官听了我的案子都摇头”
年底的时候,我听到了彭德怀被平反的消息,就开始申诉。可是,很长时间没有消息。
有一次,我问劳改队长:“你有机会去金华吗?能不能帮我去查查?”当时衢州属于金华地区。
后来,这个队长去了金华,回来后对我说:你这个案子,大家看了都摇头。
当时我听了心里一凉——摇头那就是没有希望了?
队长说,不是的,大家摇头,是说你这个人太可惜了,案件复查委员会里的一些人了解了你的经历,都说,这个人早应该当地委书记了,怎么还在坐牢!
到80年的时候,我终于被宣布无罪释放。当初判了我18年,释放的时候已经坐满了15年。
年,县委书记亲自到我家里,宣读了为我平反的文件,宣布恢复我的党籍。还问我有什么要求,比如安排工作什么的,他回去后一定召开常委会研究落实。
我当时说,不用的,共产党为我平反已经给我好处了,你们不用开会研究了,我也不想当官,也不想发财,就在家做个农民可以了。
我是要让大家知道,我这么多年坚持自己认为对的东西,不是为了自己捞好处,不是为了个人目的。所以组织上什么都不需要给我。
一位狱友眼里的余柏松
“余柏松是个真正的政治家,有眼光,了不起!”
王一水是余柏松在松劳改队时的狱友,文革前的大学生,但他提起余柏松,却是由衷的敬佩。下面是王一水补充的一些细节——
在劳改队时,我负责给犯人上文化课,看到有一个人常戴着脚镣来听课,人家告诉我他叫余柏松,因为坚决不认罪,才长期遭受这样的处罚。
这是我对他的第一个印象:骨头硬。但是,我对他的敬佩远远不止这一点。
有一次我看到他收到一封信,拆开来,发现是一封申诉书。原来,他家里人看他一直不愿意提出申诉,就在外面找人写了一封申诉书,送进来希望他签个名交上去。
可他看到开头几行字,写着拥护党中央英明决策,打倒“四人帮”等等方面的内容,马上把信给撕了。我很不理解,他就对我说出了一番话,让我无比震惊。
他说:“我以前为彭德怀、刘少奇鸣不平也好,现在不愿意喊打倒‘四人帮’的口号也好,都是出于同一个观点,就是党内的思想观点不同是正常的,不是你死我活的敌我关系,应该通过正常的手段来解决,不要动不动把谁关起来。”
我一听,真是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撼。余柏松看问题的高度,不但超越了自身的遭遇和处境,也超越了政治斗争的立场局限。一个只读过两年书的农村出身的基层干部,能够有这样的眼光,实在让人意想不到。我认为他才是一个真正的政治家、思想家。
后来有一天,记得是下课后,他走过来叫了我一声:“王先生!”因为我给他们上课,他一直叫我王先生。他把我悄悄拉到一边,跟我说:“我明天就要出去了,你不要灰心,你的问题一定也会搞清楚的,迟早能够平反。”
我当时很自卑,跟他说,现在形势不一样,你们是“文化大革命”时候的冤假错案,可以平反。我是被扯上了“四人帮”分子,恐怕没有希望了。余柏松却丝毫没有歧视我,他说,你一定要有信心,我们国家的政治环境会好起来的,你们的问题也能解决。他的话给了我很大的安慰,这么多年,我始终无法忘记。
访问手记:“真正的共产党员”
余柏松出身贫寒,只读了两年书。这两年的旧式教育,对他来说,不知道该算幸运还是不幸。
中国人读书,讲究“穷则独善其身、达则兼济天下”。所谓“穷则独善其身”,可以理解为在风暴来临之时,假如无力改变,就保持一个人的独立人格,坚持讲真话。这是做人的底线。
但是,在那个年代,坚守这个底线就要付出沉重的代价。
坚守这样的底线人格,需要一种性格力量来支撑。
余柏松性格中有一种来自乡村的野性,他会当着群众的面和县委书记吵架,一言不合甩手不干,在一般人看来,都是不适合从政的表现,缺少官场的圆滑与变通,至少是政治不成熟。
像余柏松这样的人,在村镇一级当干部很出色,再往上升迁就遇到了瓶颈。他后来的经历大致说明了这一点。
余柏松家的老家是个两三千人的大村落。他平反恢复党籍后,86年担任村党支部书记。上任第一件事就是修路。
进村的路有十多公里,许多地方是盘山路,是个大工程,多少任村干部都没有解决这个大难题。徐柏松挨家挨户动员集资,一次次跑上面要钱要物,多少次碰了南墙也不回头,最后把路修通。
然后又发动村民种水果,搞副业,家家户户出去挣钱……
他后来获得荣誉无数,还当选市人大代表。
当年人家说他是“真正的共产党员”、“最像共产党员的反革命分子”,或许没说错。
在他获得的荣誉里面,有两次被评为县里的优秀共产党员,一次被评为市里的优秀共产党员。
余柏松的乡村野性让他在村干部位置上如鱼得水。而且,也正因为他还保持着乡村野性,让他能够从底层的视角来看事情、想问题,他对大饥荒问题的反映、对滥伐林木现象的阻止、为彭德怀鸣冤叫屈等,都是出于一种最基本的民间关怀。
(文中人物为化名)
赤评